“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”好在哪里?
的有关信息介绍如下:读者来信:2010年《名作欣赏》第5期载一文,分析林逋的《山园小梅》:“众芳摇落独暄妍,占尽风情向小园。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。霜禽欲下先偷眼,粉蝶如知合断魂。幸有微吟可相狎,不须檀板共金樽。”作者说:“首联赞叹梅花与众不同的品质:在众芳凋零的严寒时节,只有梅花傲然绽放,鲜妍明丽,在小园中独领风骚。梅花以其凌寒独开的天然秉性受到文人雅士赏爱,并被视为孤傲高洁的人格象征。”读后感到作者所言并无不当,然而又觉得甚不满足。期待本为究竟“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”好在哪里,可作者告诉我们:“上句写水边梅花之姿态,下句写梅花之风韵:‘疏影’状其神清骨秀,‘横斜’写其偃蹇蟠曲,‘水清拦腊侍浅’则为梅之背景,衬托其高洁、温润,‘月黄昏’则以朦胧、静谧的环境烘托出梅之遗世独立。”这样的论点,好像不着边际。“风韵”“神清骨秀”,“高洁,温润”,“遗世独立”,其内涵没有任何界定,也没有起码的论证。想到许多古典文学的赏析文章大体都是这样,写些读者一望而知的东西,读后收获并不太大。难道就没有别的,更能让我这样的读者过瘾的写法了吗?我的想法有道理吗? 经得起干百年阅读的经典艺术作品的蕴含是很深邃的,又是很通俗的,一般智商的读者仅凭直觉就能感受。但是,感觉到了的,并不一定能够理解,还可能包含错误;理解了的,才能更深刻地感觉,从而纠正感受中的谬误。赏析文章本来的任务,就是将感性升华为理性。所说该文,似乎尚未完成这样的任务。作者说梅花在诗人心目中是“孤傲高洁的人格象征”有简吵某种“神清骨秀”,“高洁、温润”,“遗世独立”的性质,和我们的感受是相去不远的。我不满足的地方,可能比你要多一些。在开头,作者提出问题:“梅花之美究竟在何处?”“赞叹梅花与众不同的品质。”这样的提法,隐含着一种预设,这首诗赞美的对象是“梅花的品质”,而“梅花的美”则来自于梅花这种客体。但是作者又强调说梅花是“高洁人格的象征”,隐含着另一种前提,梅花的美并不来自客体,而是主体的人格。前者是有某种美学理论根据的,那就是美是客体的真实,而作为人格的象征,美来自主体的精神表现。前者,提出问题,是隐含理论前提。而其结论“神清骨秀”,“高洁、温润”,“遗世独立”,则并未把二者的矛盾提出来加以分析,因而其结论,带着直觉感受的性质。这就是说,作者的理论和感受是存在着矛盾的。这个矛盾在分析首联的时候,还是潜在的,而到了分析最为关键的颔联的时候,就比较突出了。“‘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。’上句写水边梅花之姿态,下旬写梅花之风韵。”并未充分论证这两句诗为什么成了千古绝唱。“高洁、温润”,“遗世独立”的结论并不是理性的,而是印象式的。 原因在于,作者对于后世影响甚大的的关键词“疏影”和“暗香”既缺乏必要的历史文献的资源,又缺乏具体分析。 为什么是“疏影”,而不是繁枝?繁花满枝不是也很美吗?但那是生命旺盛,是生气蓬勃的美,而“疏”,则是稀局档疏,是生命在严酷环境中的另一种美。在“众芳摇落”之时,“疏影”被表现为一种“暄妍”,一种鲜明。如果把梅花写得繁茂,不但失去了环境寒冷的特点,而且失去了与严寒抗衡的风骨,更重要的是,忽略了以外在的弱显示内在的强的艺术内涵。其次是“影”。为什么是“影”?为什么要影影绰绰?要淡一点淡才雅,淡雅,淡和雅是联系在一起。而雅往往又与高联系在一起,故有高雅之说。让它鲜明一点不好吗?林和靖另有梅花诗曰:“人怜红艳多应俗,天与清香似有私。”太鲜艳、太强烈,就可能不雅,变得俗了,只有清香才是俗的反面。 雅不但在“影”,而且在“疏”,这里渗透着中国古典的美学趣味。 要把“疏影”两字建构得这样精致和谐并不容易。诗句原来并不是林逋的原创,而是五代南唐诗人江为的。明·李日华在《紫桃轩杂缀》中说:“‘竹影横斜水清浅,桂香浮动月黄昏’。林君复改二字为‘疏影’、‘暗香’以咏梅,遂成千古绝调。”(转引自清-顾嗣立《寒厅诗话》)只改动了两个字,两句诗就有了不朽的生命,这种文学史的奇迹,很值得研究。(当系五代南唐江为佚诗断句,《全唐诗》江为卷无此二句) 原因大概可从两个方面来考察。 第一,江为的原作有瑕疵。把竹写成“横斜”,与竹的直立相矛盾,而“横斜”与梅的曲折虬枝恰相符,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林和靖抓住客体的特征是很重要的。但是,并不是最重要的,因为横斜的并不是只有梅花。据《王直方诗话·二十八》记载: 王君卿在扬州,同孙巨源、苏子瞻适相会。君卿置酒曰:“‘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。’此林和靖梅花诗。然,咏杏与桃李皆可用也。”东坡曰:“可则可,只是杏李花不敢承担。”一座大笑。 朋友说“疏影横斜”和“暗香浮动”也可以用来形容杏与李花,苏东坡说,“杏李花不敢承担”。从植物学的观念来说,这仅仅是玩笑而已,但从审美来说,这里有严肃的道理。“疏影横斜”和“暗香浮动”写的已经不纯粹是植物,诗人把自己个体的淡雅高贵气质赋予了它,成为诗人高雅气质的载体。正因为这样,《陈辅之诗话》第七,“体物赋情”中也议论到这个颇为尖端的问题:林和靖梅花诗“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,”近似野普薇也。 从植物的形态来说,野蔷薇的虬枝也是曲折的,用来形容野蔷薇很难说有什么不合适,因为野蔷薇不但有屈曲的虬枝而且有淡淡的香味,和梅花是没有什么区别的,但是从诗人个体的审美感知特征来说,它没有这样高雅。原因就是,梅花作为一种意象在长期积淀的历史过程中,特别是经过林和靖的加工,其高雅性质变得稳定了。如果某一古典诗人因为野蔷薇有和梅花在形态上类似的特征,就将之作为自我形象的象征,可能变得不伦,乃至滑稽。 当然,这还要看句中的其它字眼。不可忽略的是把“疏影横斜”安放在“水清浅”之上,这是野蔷薇所不具备的。这并不是简单的提供一个空间“背景”。为什么水一定要清而浅?“清”已经是透明了,“浅”,就更透明。(深就不可能透明了)“疏影”已经是很淡雅的了,再让它横斜到清浅透明的水面上来,淡雅就更为统一和谐了。要注意这个“影”字的内涵是比较丰富的,它可能是横斜的梅枝本身,更可能是落在水面上的影子。有了这个黑影,虽然是淡淡的,但是水的透明,就更显然了。宋·费衮《梁溪漫志》卷七:“陈辅之云:林和靖‘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’,殆似野蔷薇。是未为知诗者。予尝踏月水边,见梅影在地,疏瘦清绝,熟味此诗,真能与梅传神也。”意象组合达到如此和谐,才构成了“高洁”的风格。 第二,王君卿提出的问题很机智,但是他说得并不准确,因为桃李花并没有梅花所特有的香气,林和靖把“桂香”改为“暗香”表现出了更大的才气。对于这一点,不但王君卿忽略了,而且前述文章的作者也忽略了。笼统地说“下旬写梅花之风韵”, 是不到位的,“暗香”写的主要不是梅花这一客体的“风韵”,对这个“暗香”作具体分析是不能回避的。首先,桂香是强烈的,而梅花的香气则是微妙的。其次,和梅花的“疏影”、“横斜”为视觉可感的不同,“暗香”却是视觉不可感的。“暗香”的神韵就在“暗”,它是看不见的,但又不是绝对不可感的,妙在另外一种感官(嗅觉)的被调动,其特点,是“浮动”,也就是不太强烈的,隐隐约约的,若有若无的。再加上“月黄昏”,提示了视觉的朦胧,反衬出嗅觉的精致。这就提示了梅花的淡雅高贵不是一望而知的,而是在视觉之外,只有嗅觉被调动出来才能感知的。“遗世独立”的人格象征,并不是凭空而来的,而是意象群落有机结构的功能。这里视觉和嗅觉的交替,并不是西方象征派的“通感”(不同感官的重合沟通),恰恰相反,强调的是感知不是直接贯通,而是先后默默递进。 赋予不可见的香气以高雅品格的属性,是一种创造,似乎成为一种历史的发现,被后世重复着。早在唐诗中就不乏对梅的赞美,李白、杜牧、崔道融、罗隐等均有咏梅之诗作,甚至也有提及其“香”者,但均未赋予不可见的“暗香”和飘飘忽忽的“浮动”的气质。李峤的《梅》:“雪含朝暝色,风引去来香。”郑谷的《梅》:“素艳照尊桃莫比,孤香黏袖李须饶。”“香”是客体的属性,是嗅觉和视觉并列的对于客体的感知。林逋把“暗香”和视觉分离开来,“暗香”就有了更多主体的脱俗的品格。宋代王淇的《梅》,说:“不受尘埃半点侵,竹篱茅舍自甘心。只因误识林和靖,惹得诗人说到今。”到了王安石笔下:“墙角数枝梅,凌寒独自开。遥知不是雪,为有暗香来。”不但表现了从视觉到嗅觉感知递进过程的微妙,而且以暗香来作整体的定性。后来陆游的《卜算子·咏梅》把这一点发展到极致:“驿外断桥边,寂寞开无主。已是黄昏独自愁,更著风和雨。无意苦争春,一任群芳妒。零落成泥辗作尘,只有香如故。”哪怕是可见的花“零落成泥”了,作为品格象征的香气是不可磨灭的。 作者接下去分析“霜禽欲下先偷眼,粉蝶如知欲断魂”:“梅花的开放给单调沉寂的寒冬增添了一抹亮色,这不仅令诗人欣喜万分,连禽鸟也被吸引过来。它们翩翩飞来,未曾落下就迫切地偷眼先看。禽鸟尚且如此’,倘若那些爱花如命的粉蝶们看了,真不知如何销魂?可惜粉蝶要到春天才有,无缘得见冬鸟。上句实写梅花,下句虚写粉蝶,极力渲染天地众生对梅花的喜爱。”读到这里,我的感觉是特别困惑。明明这两句在艺术质量上和前面那两句不可同日而语,作者却给予同样的赞美。严格地说,这一联在全诗中,显得突兀,不和谐。前面反复强调的是,梅花的淡雅高贵,是含蓄的,不能轻易觉察的,营造了一种意在象外的氛围。而这两句却强调梅花的美是一望而知的,禽鸟和粉蝶感知都显示了一种强烈的效果。隐约的美的意脉到这里突然中断。从手法上说,在律诗中用这样的对句,完全是一种程式化的俗套,一种匠气。这一联的情调不但与前面的意境不合,而且与尾联也有冲突:“幸有微吟可相狎,不须檀板共金樽。”“微吟”是低声的,面向内心的,“相狎”是无声的脉脉的,“檀板”和“金樽”之所以“不须”,是因为太响亮,太不朴素。与心领神会的基调不合。虽然尾联在艺术质量上,与“疏影”、“暗香”一联相比要逊色得多,但是,在意蕴大体上还是一脉相承的。“霜禽”、“粉蝶”一联显然是个败笔,这一点早就有人提出质疑:宋·蔡居厚《蔡宽夫诗话》曰:“林和靖《梅花诗》:‘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’,诚为警绝;然其下联乃云:‘霜禽欲下先偷眼,粉蝶如知合断魂’,则与上联气格全不相类,若出两人。乃知诗全篇佳者诚难得。”明·王世贞《艺苑卮言》卷四认为:“至‘霜禽’、‘粉蝶’”的水平“直五尺童耳”。明-谢肇洲《小草斋诗话》卷二《外篇》上曰:“《梅花》诗,‘暗香’、‘疏影’两语自是擅场,所微乏者气格耳。” 从这里,是不是可以总结出一点阅读经典的规律:历史的成就积淀在经典中,它经得起时间无情的淘汰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它不但是历史的不朽丰碑,而且是当代不可企及的典范。正是因为这样,经典崇拜是理所当然的,但是,要防止崇拜变成迷信。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十全十美的东西,不论什么样的经典都有历史的和个人的局限。对经典不加分析,只能造成舒舒服服的自我蒙蔽。忠于艺术的读者应该保持清醒的头脑,不为经典的声名所蔽,不为一切权威所拘,把经典的每一细节,当做从未被赞美过的初作来检验。最忌的是,为了成全经典的权威性,不惜对显而易见的不足加以抹煞。明明看出了“粉蝶”在季节上与梅花不合,却以“虚写”强为之辩,就是一例。 艺术经典阅读应该把赞叹和推敲结合起来,重新审视一切,才能读懂经典。在中国古典诗话中,推敲就是把生命奉献给阅读,经典是不朽的,奉献也是无止境的。说不尽的莎士比亚,说不尽的鲁迅,说不尽的唐诗宋词,经典无异于历史祭坛,每一代读者都把最高的智慧奉献到祭坛上去燃烧。哪怕要一星火花,也要有一点执著,一点疯狂,就是推敲达到挑剔的程度,也无所畏惧。认真挑剔起来,这首诗的瑕疵,还不止上述两句,至少开头一句的“众芳摇落独喧妍”中的“喧妍”,色彩太强烈,与“疏影”、“暗香”淡雅高贵的意境不甚相合。“占尽风情向小园”中的“占尽”把美强调到这样无以复加的程度,就很难高雅了。故古典诗话作者往往有直率的保留。明·胡应麟《艺林学山》曰:“‘疏影横斜’于水波清浅之处,‘暗香浮动’于月色黄昏之时。二语于梅之真趣,颇自曲尽,故宋人一代尚之。然其格卑,其调涩,其语苦,未是大方也。”这样的评价,虽然缺乏更具体的论证,但艺术感觉还是相当精到的。清·吴乔《围炉诗话》卷五说得更为全面:“和靖‘疏影横斜水清浅’一联善矣,而起联云‘众芳摇落独暄妍,占断风情向小园’,太杀凡近,后四句亦无高致。”清-纪昀《瀛奎律髓刊误》卷二十“冯(冯班)云‘首句非梅’,不知次句‘占尽风情’四字亦不似梅。三、四及前一联皆名句,然全篇俱不称,前人已言之。五、六浅近,结亦滑调。” 如此说来,这首诗最精致的其实只有“疏影”、“暗香”一联。而这一联又不完全是林逋的原创,而把“竹影”改为“疏影”,把“桂香”改为“暗香”,使之成为千古绝唱,却是他的才气,也是他的幸运;而江为则因两字之失,为历史所遗忘。在那不讲究版权的时代,这样的不公,是历史的不公,还是个人的不幸?后世读者不管对艺术多么虔诚,却不能改变艺术祭坛上的这个历史记录了。 笔者按:本文所引文献,近半由陈一琴先生《聚讼诗话词话辑评》提供,特此鸣谢。